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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第七天
作者
余华
第七天
到第七日
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
就在第七日歇了
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摘自旧约创世纪
第一集
第一天
浓雾弥漫之时
我走出了出租
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
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
这是他现在的名字
他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
我得到一个通知
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
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
昨夜想了一宵倒塌的声音
轰然声连接着轰然声
仿佛一幢一幢房屋疲惫不堪之后躺下了
我在持续的轰然生理似睡非睡
天亮后打开屋门时
轰然声突然消失
我开门的动作似乎是观赏轰然声的开关
随后看到门上贴着这张通知我去殡仪馆火化了纸条
上面的刺在物种湿润模糊
还有两张纸条
是十多天前贴上去的
通知我去缴纳电费和水费
我出门时
浓雾锁住了这个城市的容貌
这个城市失去了白昼和黑夜
失去了早晨和晚上
我走向公交车站
一些人影在我面前倏忽间出现
又倏忽间消失
我小心翼翼走了一段路程
一个像是站牌的东西挡住了我
仿佛是从地里突然生长出来
我想上面应该有一些数字
如果有203
就是我要做的那一路公交车
我看不清上面的数字
举起右手去擦拭
仍然看不清楚
我揉擦起了自己的眼镜
好像看见上面的203
我知道这里就是公交车站
奇怪的感觉出现了
我的右眼还在原来的地方
左眼外一到颧骨的位置
接着
我感到鼻子旁边好像挂着什么
下巴下面也好像挂着什么
我伸手去摸
发现鼻子旁边的就是鼻子
下巴下面的就是下巴
他们在我的脸上转移了
浓雾里
颖颖虫虫
我听到活生生的声音
此起彼伏
犹如波动之水
我虚无缥缈的站在这里等待203路公交车
听到很多汽车碰撞的声响接踵而来
浓雾湿透我的眼睛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只听到连串车祸聚集起来的声响
一辆轿车从屋里冲出来
与我擦肩而去
冲向一堆活生生的声音
那些声音顷刻爆炸了
如同沸腾汁水
我继续站立
继续等待
过了一会儿
我心想
这里发生大面积的车祸
203路公交车不会来了
我应该走到下一个车站
我向前走去
湿漉漉的眼睛看到了雪花
在浓雾里纷纷扬扬出来时
黄若光芒出来了
飘落在脸上
脸庞有些温暖了
我站住脚
低头打量他们如何飘落在身上
衣服在雪花里逐渐清晰起来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我死去的第一天
可是我没有净身
也没有穿上练一只是穿着平常的衣服
还有外面这件陈旧臃肿的棉大衣就走向殡仪馆
我为自己的冒失感到羞愧
于是转身往回走去
飘落的雪花让这个城市有了一些光芒
浓雾似乎慢慢卸妆
我在行走里隐约看见街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
我走回刚才的公交车站
一片狼藉的景象出现在眼前
20 多辆汽车横七竖八堵住了街道
还有警车和救护车
一些人躺在地上
另一些人被从变形的车厢里拖出来
有些人在呻吟
有些人在哭泣
有些人无声无息
这是刚才车祸发生的地点
我停留一下
这次确切看清了站牌上的203
我穿越了过去
我回到出租屋
脱下身上不合时宜的衣服
光溜溜走到水槽旁边
拧开水龙头
用手掌接水
给自己净身时
看到身上有一些伤口
裂开的伤口涂满尘土
里面有碎石子和木头词
我小心翼翼地把他们剔除出去
J 时候
放在床上枕头旁边的手机响了
我感到奇怪
因为欠费已被停机两个月
现在他突然响了
我拿起手机
摁了一下接听键
小声说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
你是杨飞吗
我是殡仪馆的
你到哪里啦
我在家里
在家里干什么
我在净身
都快九点钟了
还在净身
哦
我马上来快点来
但是你预约号
约耗在哪里啊
贴在你的门上
对方挂断电话
我心里有些不快
这种事情还要催促
我放下电话
继续清洗身上的伤口
我找来一只碗
用碗接水后
冲刷那些残留在伤口里的碎石子和木头刺
清洗速度加快了
近身之后
我湿漉漉的走到衣柜那里
打开柜门
寻找我的恋人
里面没有涟漪
只有一身绸缎的白色睡衣
像是练一
上面有着隐隐约约的印花图案
胸口用红线绣上的李青两字已经褪色
那是那段短暂婚姻留下的痕迹
我当时的妻子李清在商店里精心挑选了两套中式对襟水一
他在自己的睡衣胸口绣上我的名字
在我的睡衣胸口绣上他的名字
那段婚姻结束之后
我没再穿过它
现在我穿上了
赶到这白色的绸缎睡衣
有着雪花一样温暖的颜色
我打开屋门
仔细辨认贴在门上的殡仪馆通知
上面有一个A 3
心想这就是预约号
我将通知摘下来
折叠后小心放入水一口袋
我准备走去时
觉得缺少了什么
站在飘扬的雪花里
思忖片刻
想起来了
是黑纱
我孤苦伶仃
没有人会来悼念我
只能自己悼念自己
我返回出租屋
在衣柜里寻找黑布
寻找了很久
没有黑布
只有一件黑色的衬衣
因为陈旧
黑色已经趋向灰黑色
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只能剪下它的一截袖管
套在左手的白色袖管儿上
虽然自我悼念的装束美中不足
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的手机又响
杨飞吗
是我是殡仪馆的
你想不想烧啊
呃
销售
都九点半了
你迟到了
这种事情又迟到
小勺就快点
殡仪馆的候烧大厅宽敞深远
外面的浓雾已在渐渐散去
里面依然雾气环绕
即斩相隔很远的蜡烛形状的壁灯闪烁着泛白的光芒
这也是雪花的颜色
不知为何
我见到白色就会感到温暖
大厅的右边是一排排被铁架子固定住的塑料椅子
左边是沙发区域
舒适的沙发围成几个圆圈
中间的茶几上摆放着塑料花
塑料椅子
这边坐着很多后捎着
沙发那边只有五个厚烧者
他们舒适的架着二郎腿
都是一副功成名就的模样
塑料椅子这边的个个都是正襟危坐
我进去时
一个身穿破旧蓝色衣服
戴着破旧白手套的骨瘦如柴的人迎面走来
我觉得他的脸上只有骨头
没有皮肉
他看着我五官转移之后的脸
轻声说
你来了
我问他
这是火葬场吗
现在不叫火葬场了
现在叫殡仪馆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就像是进入一家宾馆后询问
这里是招待所吗
他的声音里有着源远流长的疲惫
我听出来他不是给我打电话
说我是殡仪馆的那位
我为自己的迟到道歉
他轻轻摇摇头
用安慰的语调说
今天有很多迟到的
我的预约号已过期作废
他走到入口处的取号机上为我取号
然后将一张小纸片交给我
我从A 3 推迟到A64
这个号码上面显示在我前面等候的有54 位
我问他今天还能烧吗
每天都有不少空号
他说
他戴着破旧白手套的右手指向塑料椅子这边
意思是让我去那里等候
我的眼睛看着沙发那边
他提醒我
沙发那边是贵宾区
我的身份属于塑料椅子这边的普通区
我手里拿着A 64号走向塑料椅子这里时
听到他自言自语地叹息之声
哎
又一个可怜的人没整容就来了
我坐在塑料椅子里
这位身穿蓝色衣服的在贵宾后烧区域和普通后烧区域之间的通道上来回踱步
仿佛深陷在沉思里
他脚步的节奏像是敲门的节奏
不断有迟到的进来
他迎上去说声您来了
为他们重新取号
随后伸手一指
让他坐到我们这边的塑料椅子上
有一个迟到的属于贵宾
他陪同到沙发那边的区域
塑料椅子这边的候烧者在低声交谈
贵宾区域那边的六个厚烧者也在交谈
贵宾区域那边的声音十分响亮
仿佛是舞台上的歌唱者
我们这边的交谈只是舞台下乐池里的伴奏
贵宾区域里谈论的话题是寿衣和骨灰盒
他们身穿的都是工艺极致的蚕丝兽医
上面手工绣上鲜艳的图案
他们轻描淡写的说着自己寿衣的价格
六个厚烧贵宾的兽医都在2万元以上
我看过去
他们的穿着像是宫廷里的人物
然后他们谈论起各自的骨灰盒
材质都是大叶紫檀
上面雕刻了精美的图案
价格都在6 万元以上
他们六个骨灰盒的名字也是富丽堂皇
檀香宫殿、千鹤功、龙宫、凤宫、麒麟宫、檀香西陵
我们这边也在谈论手艺和骨灰盒
塑料椅子
这里说出来的都是人造丝加上一些天然棉花的手艺
价格在1000元上下
骨灰盒的材质不是柏木就是细目
上面没有雕刻
最贵的800元
最便宜的200元
这边骨灰盒的名字却是另外一种风格
落叶归根
流芳千古
与沙发那边谈论自己寿衣和骨灰盒的昂贵不同
塑料椅子这边比较着谁的价廉物美
坐在我前排的两位候烧者交谈时知道他们是在同一家寿衣店买的同样的兽医
可是一个比另一个贵了50 元
买贵了的那位唉声叹气
喃喃自语
哎呀
我老婆不会讲价
长篇小说第七天作者
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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