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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第七天
作者
余华
第三集
我向前走去
走到市政府前的广场
差不多有200人在那里抗议暴力拆迁
他们没有打出抗议的横幅
没有呼喊口号
只是在互相讲述各自的不幸
我听出来了
他们是不同强拆事件的受害者
我从他们中间走过去
一位老太太流着眼泪说
他只是出门去买菜
回家后发现自己的房子没有了
他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另外一些人在讲述遭遇深夜强拆的恐怖
他们在睡梦中被阵阵巨响惊醒
房屋摇晃不止
他们以为是发生了地震
仓皇逃出来时才看到推土机和挖掘机正在摧毁他们的家园
有一个男子
声音洪亮地讲述别人难以启口的经历
他和女友正在被窝里**的时候
突然房门被砸开了
闯进来几个彪形大汉
用绳子把他们捆绑在被子里
然后连同被子把他们两个抬到一辆车上
内辆汽车在城市的马路上转来转去
他和女友在被捆绑的被子里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道汽车要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
汽车在这个城市转到天亮时才回到他们的住处
内
几个彪形大汉把他们从汽车里抬出来
扔在地上
解开捆绑他们的绳子
扔给他们几件别人的衣服
他们两个在被子里哆嗦地穿上了别人的衣服
有几个行人站在那里
好奇地看着他们
他们穿上衣服从被子里站起来时
他看到自己的房屋已经夷为平地
他的女友呜呜地哭上了
说以后再也不和他睡觉了
说和她睡觉比看恐怖电影还要恐怖
他告诉周围的人
房屋没有了
女友没有了
他的**在那次惊吓里也是一去不回
他伸出四根手指说
为了治疗自己的**
已经花去4万多元
西药、中药正方偏方吃了一大堆
下面仍然像是一架指挥滑行的飞机
有人问他
是不是刚起飞就降落啦
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啊
她说只会滑行
不会起飞
有人喊叫让政府赔偿
他苦笑着说
政府赔偿了我被拆掉的房屋
没赔偿我被吓跑的**
有人建议
吃伟哥吧
他说
吃过
心脏倒是狂跳了一阵
下面还是只会滑行
我在阵阵笑声里走了过去
觉得他们不像是在示威
像是在聚会
我走过市政府前的广场
经过两个公交车站
前面就是胜和路
那个时刻
我走在人生的低谷里
妻子早就离我而去
一年多前
父亲患上不治之症
为了给父亲治病
我卖掉房屋
为了照顾病痛中的父亲
我辞去工作
在医院附近买下一个小店铺
后来
父亲不辞而别
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我出让店铺住进
廉价出租
大海捞针似的寻找我的父亲
我走遍这个城市的所有角落
眼睛里挤满了老人的身影
唯独没有父亲的脸庞
没有了工作
没有了房屋
没有了店铺
我一直消沉
当我发现银行卡上的钱所剩不多时
不得不思索起了以后的生活
我才41岁
还有不少时光等待我去打发
我通过一个课外教育的中介公司
找到了一份家教的工作
我的第一个学生住在圣何路上
我与他的父亲通了电话
电话那一端传来沙哑和迟疑的声音
说她女儿叫郑晓敏
小学四年级
成绩很好
说他们夫妇二人都在工厂上班
收入不多
承担我每小时50元的家教费有点儿困难
他声音里的无奈很像我的无奈
我说每小时30 元吧
他停顿一会儿后
连着说了三声谢谢
我们约好这天下午四点钟第一次上课
我去发廊理了头发
回家刮了胡子
然后穿上干净的衣服
外面是一件棉大衣
我的棉大衣是旧的
里面的衣服也是旧的
我走到熟悉的圣荷路
知道前面什么地方有一家超市
什么地方有星巴克
什么地方有麦当劳
什么地方有肯德基
什么地方有一条服装街
什么地方有几家什么饭馆
我走过这些地方
眼前突然陌生了
一片杂乱的废墟提醒我
圣荷路上三幢陈旧的六层楼房没有了
我要去做家教的内火
人家应该在中间这一幢
我前几天经过时
还看见他们耸立在那里
阳台上晾着衣服
有几条白色的横幅悬挂在三幢楼房上
横幅上面写着黑色的字
坚决抵制强拆
抗议暴力拆迁
誓死捍卫家园
我看着这片废墟
一些衣物在钢筋水泥里隐约可见
两辆铲车和两辆卡车停在旁边
还有一辆警车
有四个警察坐在暖和的车里面
一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儿孤零零地坐在一块水泥板上
断掉的钢筋在水泥板的两侧弯弯曲曲
书包依靠着他的膝盖
课本和作业本摊开在腿上
他低头写着什么
他早晨上学时走出自己的家
下午放学回来时
她的家没有了
他没有看见自己的家
也没有看见自己的父母
他坐在废墟上
等待父母回来
在寒风里哆嗦地写着作业
我跨上全是钢筋水泥的废墟
身体摇晃着来到她的身边
他抬起头
看着我
她的脸蛋被寒风吹得通红
我问他
你不冷吗
我冷
他说
我伸手指指不远处的肯德基
我说那里面暖和
可以去那里做作业
他摇摇头
说
爸爸妈妈回来会找不到我的
他说完
低下头
继续在自己双腿组成的桌子上做作业
我环顾废墟
不知道要去做家教的那户人家在什么位置
我再次问他
你知道郑小敏的家在哪里
就在这里
他指指自己坐着的地方说
我就是郑晓敏
我看到他惊讶的表情
告诉她
我是约好了今天来给她做家教的
他点点头
表示知道这件事
茫然地看着四周说
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
我说
我明天再来吧
明天我们不会在这里
他提醒我
你给我爸爸打电话
她知道我们明天在哪里
好的
我说我给他打电话
我步履困难的离开这堆破碎的钢筋水泥
听到她在后面说
谢谢老师
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老师
我回头看看这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
她坐在那里
让钢筋水泥的废墟也变得柔和了
我走回到市政府前的广场
已经有两三千人聚集在那里
他们打出横幅
呼喊口号
这时像是在示威了
广场的四周全是警察和警车
警方已经封锁道路
禁止外面的人进入广场
我看见一个示威者站在市政府前的台阶上
他举着扩音器
对着广场上情绪激昂的示威人群反复喊叫着
安静
请安静
他喊叫了几分钟后
示威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了
他左手举着扩音器
右手挥舞着说
我们是来要求公平正义的
我们是和平示威
我们不要做出过激行为
我们不能让他们抓到把柄
他停顿了一下
继续说
我要告诉大家
今天上午发生在圣何璐的强拆事件
有一对夫妻被埋在废墟里
现在生死不明
一辆驶来的面包车停在我身旁
跳下七八个人
他们的上衣口袋鼓鼓囊囊
我看出来里面塞满了石子
他们走到封锁道路的警察钱
从裤袋里掏出证件给警察看一下后就长驱直入
我看到他们先是大摇大摆的走过去
随后小跑起来
他们跑到市政府前的台阶上
开始喊叫了
砸了市政府
他们掏出口袋里的石子
砸向市政府的门窗
我听到玻璃破碎的响声从远处传来
警察从四面八方涌进广场
驱散示威的人群
广场上乱成一团
示威者四下逃散
试图和警察对峙的被按倒在地
那七八个砸了市政府门窗的人一路小跑过来
他们像站在我前面的两个警察
点点头后跳上面包车
面包车疾驶而去时
我看清这是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
长篇小说第七天作者
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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