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ra Guller
有关尤拉·菊勒,我们可知道的不多,而且往往是不太一致的。尤拉·菊勒(Youra Guller),原名Georgette Guller,於一八九五年五月十六日在法国南部马塞港诞生(一说在罗马尼亚诞生),一九八一年一月十一日在巴黎逝世(一说一九八○年在日内瓦逝世)。 她罗马尼亚血统的母亲早年去世,由其犹太血统(另一说为俄国血统)的父亲启导其音乐。孩童时,其父常常歌唱俄国童谣给她听(她父亲由於手臂受伤致不能成为小提琴家),而年仅四岁,她便能阅读五线谱了。她的琴艺,先是私学的,五岁时便神童般地能表演十五首曲目,九岁时入巴黎音乐院在柯尔托(A. Cortot)门下修习钢琴。亦随伊斯多·菲利普(Isidore Philipp)学习,虽然菲利普所研究出来的钢琴技巧训练对她而言是无所致用的,因她能於一两天内不费力气地便把所要求学习的曲目背诵出来,故在一九○九年(另一说在她一九○七年十二岁时)便以第一名毕业,在同届中来自美国的Aline Van Barentzen亦得第一名,而其好友哈丝姬儿(C. Haskil)只得第二名(翌年再得第一名)。 尤拉·菊勒年轻时,已是家喻户晓的钢琴家,并与其前辈们(如柯尔托、杜南伊E. Dohnanyi、邵尔E. Sauer等)并列。在二○年代英国举办的一系列钢琴家演奏会中,所被邀请的七位当代大师亦有她在内,其他六位是罗森塔(M. Rosenthal)、邵尔、霍夫曼(J. Hoffman)、所罗门(Solomon)、鲁宾斯坦及她的老师柯尔托。她的朋友也大多是当时的艺术家及知识份子。我们还可以看到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大提琴家卡萨尔斯、小提琴家提博(J. Thibaud)、曼纽因、胡伯曼(B. Hubermann)、作家罗曼·罗兰、纪德、Cocteau,以及作曲家史特拉汶斯基、拉威尔等给她留念的相片及问候,作曲家米尧(D. Milhaud)还为她写了一套钢琴组曲。她也曾与安奈斯可(G. Enesco)、西格提(J. Szigeti)及富兰奇斯卡第(Z. Francescatti)等小提琴家合奏贝多芬的全部小提琴奏鸣曲。 她年轻时的生命是多彩多姿的。为了体会四重奏弹奏之满足,她也曾跟奴娃(G. Neveu)上过几堂课。也由於深爱舞蹈而曾学芭蕾舞及西班牙舞。她二十岁时退隐了一年,为跟一朋友学习雷雪替兹基(T. Leschetizky)之钢琴法,而此亦成为她终生钢琴技巧的基础。 尤拉·菊勒并非只是以职业而从事艺术,她更没有一般追求世俗名利之心。她忠於她的艺术,在她选择弹奏的乐曲中都完全是出自深刻热爱的。她虽然并不以任何作曲家之作品自居,但她特别喜爱巴赫与贝多芬。罗曼·罗兰称她为其时代中贝多芬晚期作品独一无二的诠释者。她对艺术那严谨的态度,那以生命内在努力及人格为艺术之意义的态度,使她最终放弃了演奏生涯,如Francis Plante及后来的易卫斯·奈(Yves Nat)一样,认为演奏除了解决经济困境外,再无其他意义了。故在一九二八年(即她三十三岁),在上海一次为期十天的巡回演奏后,她毅然离开艺术界,在中国隐居了八年。她在中国这八年间如何渡过,作了什么事情,我们现已无法知晓。三○年代末期,她回到法国,也曾尝试重回演奏,但不幸正遇著德国纳粹的黑暗,在躲离盖世太保中,过著极困窘贫苦的生活。直至一九五五年(即她已六十岁的时候),她才有机会再回演奏舞台上,直至十九七七年止。这些演奏,大部份都在法国之外举行(英国是特别欢迎她的)。 尤拉·菊勒之长期隐退及无固定的演奏生涯,使人对她超拔而崇高的艺术,无法不随著她之消失而忘记;再加上她之罕於录音,更无法使人能认识或接触到她。幸好,由她在一九七三年(七十八岁时),为法国唱片公司Erato所灌录的两首贝多芬晚期奏鸣曲(作品110及作品111),及一九七五年在英国唱片公司Nimbus所灌录的她晚年所喜爱之曲目中(这两张唱片后都由Nimbus公司发行CD),仍可以听到她那应为人学习及尊崇的艺术境界。 尤拉·菊勒的演奏艺术 尤拉·菊勒虽然遗留给我们的不多,但都是独一无二的。她的弹奏甚至可以说是登峰造极的。尤拉·菊勒从不追求外表,从不追求表现力,从不追求钢琴媚悦人的音色美,从不由速度或大技术这些哗众取宠的手段震慑群众。尤拉·菊勒与我们这个追求外表表现力及自我表现的世纪背道而驰。她明白真正的艺术必须是与自己生命努力一致的,是生命的深刻体验、洞见,及对万物生命美善之传达。换言之,艺术是心的,非物的。尤拉·菊勒的每一音调都是由心发出的,从触键、句法、意思、情感、意象,直至其艺术境界,都无不是发自心的。发自心并非只是一种用心,而先是以自己生命朝著更真实的美善而努力,以心如此美善的向往作为一切努力的基础,就算在艺术上,仍先是以万物之美与善为本的。故在尤拉·菊勒的弹奏中,我们不单只听到一种个人的激情,我们更听到发自心深处的确切意义与感受。 感动我们心灵的,是赋格曲线条生命开展及交织所体现的,如神展开宇宙面貌时的力量与喜悦(见她所弹奏的两首李斯特改编的巴赫管风琴赋格曲);是人内在精神力量的澎湃及形上切愿的崇高与懿美,人格的坚定,对世间黑暗力量的忿怒,纯洁的等待与盼望,内心的哭泣,神的聆听与决定,从天而降的光泽力量,遥远无涯的星空,凝视超越的目光(见她的两首贝多芬晚期奏鸣曲);是唤醒大地生命之鸟之歌鸣(拉摩J-P Rameau),少女温柔与平静的怀抱(库普兰F. Couperin),爱之甜美与哀愁(C. Balbastre),顽皮但活泼的孩童(L. Daquin),诗人的忧郁、高贵及旷阔的胸怀(萧邦),短促生命的失落及人生的悲哀与怀念(葛拉纳多斯E. Granados),大自然草木生生之喜悦与平静(史卡拉第)…… 从这些意象而来之情感,在菊勒的演奏中,并非只是外在描述性的。纵然感受的对象是神的力量或生命的喜悦,但使人感动的,使人所见的,反而是人自己心之懿美,其意志力、生命力、不屈不朽的毅力,其志向、其心愿、其悲悯之情,其纯洁、其淡泊的生命。菊勒的情感直揭示人自己诚恳的内心,使其艺术不只是教人感受或由感受而满足,更是教人自己也同样积极努力,教人自己心灵之独立提升。就算在她所弹奏的贝多芬晚期奏鸣曲之高音音调中,可使我们洞见广阔无边的宇宙空间,我们所深刻地体会的,并非只是高远的空间而已,而直是人心抬头远望的心情,那凝视著远处的静默,那对遥远超越力量的期盼。换言之,人心是自己的主体。情感意象能内化至此,非从感物而来的一般情绪,而是由人自己生命主动等待地发出的,纯然发自心自己的。 发自内心的歌咏 不单只情感是如此内在真实,菊勒所弹的每一音调,都发自内心生命,换言之,是歌咏的。歌咏地弹奏是钢琴艺术古老的传统,更是古老的法国传统之特色,在培烈姆特(V. Perlemuter)的萧邦夜曲中(Nimbus)仍可见其痕迹。在钢琴上能聆听到每一音调而弹奏已是一极困难之事情,但能咏唱,甚至从内心地咏歌每一音调,这更是无比困难。而菊勒更是毫不费力气地做到,她每一音调都如此肯定,如此独立清晰,每一音调都在内心咏歌的旋律线内有其自己确切之意义,连一装饰音或持续不断的震音都如旋律一般地咏歌出来。而左右手的完全独立及线条之间之复线对比,更彷如四、五个完全独立的人所咏歌出来一样,无论我们选择那一条线来聆听,都可听到其自身独立的生命变化。 顾尔德所能达到的复线弹奏仍只限於交响物性上的,只在手指之间,但菊勒的复线弹奏已是心咏歌上的,线条各自独立的,形成句子统一的意思,亦是由心咏歌时之呼吸自然地构成,故其心句子及句子意义非常明显。一句一句地,一音调接一音调地,在内心咏歌自然而充满意义及生命的起伏中展开,使听者自己内心凝聚在音乐所能赋予人的生命肯定及心怀情感中,如菊勒的手凝聚在键盘底部达琴指一体混然於其间。手指的独立、平均与灵活,都非是机械地作到。独立是咏歌时音节之独立及意识,平均是手指力度恰如其份地传达心自然之变化,如大自然一草一叶一样,仍有著无穷生命活泼。而灵活更非毫无意义的流畅感及速度感,而是心思对意义精微所作的努力,是生命自在弹性的灵活性,非只是手指机械的。故从菊勒所弹奏能涵摄万物生命的乐曲至浅易而平凡的小品中,都呈露出无限生机,无限真实,甚至无限伟大感。菊勒之心是诚挚地明白一切,明白生命,及体察事物之至微小者。 咏歌之所以困难,非只由於钢琴音乐的多线及复杂性,更主要的,是弹奏者一般的心情都只在求钢琴外在美感的媚悦,在技巧的自我表现,在心与琴之不淳朴,在艺术家无自己与艺术的独自生命上。但没有咏歌,音调是无法内化成为人自己的,无法由心发出来。而没有心,艺术是不存在的。艺术不应只是纯然概念或物性的表现,也不应是一时情感之渲泄。艺术是人自己之全部生命,是万物生命的,能咏歌的心灵必然能从体察万物生命美善中而得其喜悦。人大多能唱,但能歌者,其心必善美而且喜悦。歌咏结合了声音与心,使声音的世界呈现出种种心境,亦使心由融合於此种种境象中而直触生命力量及喜悦本身。种种境象,种种心境,凝聚了人更高更美善之存在——艺术之存在。若在准确性之外,艺术要求人较科学及思维更多,那也只是一颗诚恳而真实努力无私之心,不竭息地努力於人类人性美善之生命。若境界是从万物中所体会到的人自己之心,若境界也就是心与万物一体生命的呼应,那在尤拉·菊勒的弹奏中,我们可聆听到的,也就是万物生命咏歌喜悦之心而已。 念尤拉·菊勒而作,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一日。